……他内心出现那股令人讨厌的自大的冲动……
席德夹着那本厚重的讲义夹从床上跳起来。她“砰”一声把它扔到书桌上,抓起衣服,冲进浴室,在莲蓬头下站了两分钟,然后就火速穿好衣服,跑到楼下。
“席德,早餐已经好了。”
“我得先去划船。”
“可是,席德……!”
她出了门,穿过花园,跑到小小的平台那儿。她把系船的绳索解开,跳进船里,在海湾里愤怒而快速地划着,直到她平静下来为止。
苏菲,我们就是这个活的星球。地球是航行在宇宙中燃烧的大阳四周的一艘大船。而我们每一个人则是满载基因航行过生命的一条小船。当我们安全地把船上的货品运到下一个港口时,我们就没有白活了……她记得这段话的每一个字。这是为她而写的,不是为了苏菲,而是为她。讲义夹里的每一个字都是爸爸为她而写的。
她把桨靠在桨架上,把它们收进来。这时船微微的在水面上摇晃,激起的涟漪轻轻拍击着船头。
她就像浮在黎乐桑海湾水面上的这条小船一样,也只不过是生命表面一个微不足道的东西。
但在这里面,苏菲和艾伯特又在哪里呢?是呀,他们会在哪里呢?她不太能够了解他们怎么可能只是她父亲脑子里的一些“电磁波”。她不能了解——当然也不愿接受——他们为何只是由一些白纸和她父亲的手提式打字机色带上的油墨所形成的东西。果真如此,那也可以说她自己只不过是一个由某一天在‘那一小摊热热的水’里突然有了生命的蛋白质复合物的集合体。可是她不止于是这样而已。她是席德。她不得不承认那个讲义夹是一份很棒的礼物,也不得不承认爸爸的确碰触到了她内心某种永恒事物的核心。
可是她不喜欢他对苏菲和艾伯特的强硬姿态。
她一定要给他一个教训,在他还没回到家之前。她觉得这是她应该为他们两人做的事。席德已经可以想象父亲在卡斯楚普机场的模样,他会像发疯似的跑来跑去。
席德现在又恢复正常了。她把船划回平台那儿,然后把它系紧。吃完早餐后她陪妈妈坐了很久,能够和别人聊聊诸如蛋是否有点太软这类平常的话题的感觉真好。
一直到那天晚上她才开始继续读下去。现在剩下已经没有几页了。
现在,又有人敲门了。
“我们把耳朵掩起来吧,”艾伯特说,“说不定敲门声就停了。”
“不,我想看看是谁。”
艾伯特跟着她走到门口。
门前的台阶上站着一个光着身子的男人。他的姿态一本正经,但除了头上戴着一顶王冠以外,全身上下什么也没穿。
“如何?”他说,“你们这些人觉得朕的新衣好看吗?”
艾伯特和苏菲都惊讶得目瞪口呆,这使得那个光着身子的男人有点着急。
“怎么回事?你们居然都不向我鞠躬!”他喊道。
艾伯特鼓起勇气向他说:“确实如此。可是陛下您什么都没穿呀!”
那男人仍旧是一本正经的模样。艾伯特弯下身子在苏菲的耳朵旁悄悄说:“他以为自己很体面。”
听到这话,那男人气得吹胡子瞪眼睛。
“这里难道没有什么言论管制吗?”
“很抱歉,”艾伯特说,“我们这里的人脑筋都很清醒,神智也很健全。国王陛下的穿着如此有失体面,恕我们无法让你进门。”
苏菲觉得这个光着身子的男人那副正经八百的神气模样实在荒谬,便忍不住笑了出来。她的笑声仿佛是一种事先安排好的信号一般,这时,那个头上戴着王冠的男人突然意识到自己一丝不挂,便赶紧用双手把他的重要部位遮起来,大步跑向离他最近的树丛,然后就消失无踪了,也许已经加入亚当、夏娃、诺亚、小红帽和波波熊的行列。
艾伯特和苏菲仍然站在台阶上,笑弯了腰。
最后艾伯特说:“我们还是进屋里,坐在刚才的位子上好了。我要和你谈佛洛伊德和他的潜意识理论。”
他们在窗户旁坐下来。苏菲看了看她的腕表说:“已经两点半了。在举行花园宴会前我还有很多事要做呢。”
“我也是。我们再大略谈一下佛洛伊德(SigmundFreud)就好了。”
“他是一个哲学家吗?”
佛洛伊德“至少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文化哲学家。佛洛伊德出生于一八五六年,在维也纳大学攻读医学。他一生中大部分时间都住在维也纳,当时那里的文化气息非常浓厚。他很早就决定专攻神经学。在十九世纪末、二十世纪初,他发展了所谓的‘深度心理学’,或称‘精神分析’。”
“请你说明这些名词好吗?”
“精神分析是描述一般人的内心,并治疗神经和心理失调现象的一门学问。我不想细谈佛洛伊德本人或他的著作,不过他的潜意识理论可以使我们了解人是什么。”
“你把我的兴趣勾起来了。说下去。”
“佛洛伊德主张人和他的环境之间不断有一种紧张关系存在。
这种紧张关系(也就是冲突)尤其存在于他的驱策力、需要和社会的要求之间。我们可以说佛洛伊德发现了人类的驱策力。这使得他成为十九世纪末明显的自然主义潮流中一个很重要的代表性人物。”
“所谓人类的驱策力是什么意思?”
“我们的行动并不一定是根据理性的。人其实并不像十八世纪的理性主义者所想的那么理性。非理性的冲动经常左右我们的思想、梦境和行动。这种不理性的冲动可能是反映我们的基本需求。
例如,人类的性冲动就像婴儿吸奶的本能一样是一种基本的驱策力。”
“然后呢?”
“这并不是什么新发现,但佛洛伊德指出这些基本需求可能会被‘伪装’或‘升华’,并在我们无从察觉的情况下主宰我们的行动。
他并且指出,婴儿也会有某种性反应。但维也纳那些高尚的中产阶级人士极为排斥这个‘婴儿性反应’的说法,佛洛伊德也因此成为一个很不受欢迎的人。”
“我一点也不惊讶。”
“我们称这种反应为‘维多利亚心态’,就是把每一件与性有关的事视为禁忌的一种态度。佛洛伊德在从事心理治疗时发现婴儿也会有性反应,因此他的说法是有实验根据的。他也发现有许多形式的精神失调或心理失调可以追溯到童年时期的冲突。后来他逐渐发展出一种我们称之为‘灵魂溯源学’的治疗方式。”
“什么叫灵魂溯源学?”
“考古学家借着挖掘古老的历史文物以找寻远古时代的遗迹。
首先他可能会找到一把十八世纪的刀子。再往地下更深处挖掘时,他可能会发现一把十四世纪的梳子,再向下挖时,可能又会找到一个第五世纪的瓮。”
“然后呢?”
“同样的,精神分析学家在病人的配合下,可以在病人的心灵深处挖掘,并找出那些造成病人心理失调的经验。因为根据佛洛伊德的说法,我们都会把所有经验的记忆储藏在内心深处。”
“喔,我懂了。”
“精神分析医师也许可以追溯病人以往的一个不幸经验。这个经验虽然被病人压抑多年,但仍然埋藏在他的内心,咬啮着他的身心。医师可以使病人再度意识到这个‘伤痛经验’,让他或她可以‘解决它’,心病自然就可以痊愈。”
“听起来很有道理。”
“可是我讲得大快了。我们还是先看看佛洛伊德如何形容人的心灵吧。你有没有看过刚出生的婴儿?”
“我有一个呀岁大的表弟。”“当我们刚来到这世界时,我们会用一种直接而毫不感到羞耻的方式来满足我们身体与心灵的需求。如果我们没有奶喝或尿布湿了,我们就会大哭。我们也会直接表达我们对身体上的接触或温暖拥抱的需求。佛洛伊德称我们这种‘快乐原则’为‘本我’。我们在还是婴儿时,几乎就只有一个‘本我’。”
“然后呢?”
“我们带着我们内心的这个‘本我’或‘快乐原则’长大成人,度过一生。但逐渐地我们学会如何调整自己的需求以适应环境;我们学到如何调整这个‘快乐原则’以迁就‘现实原则’。用佛洛伊德的术语来说,我们发展出了一个具有这种调节功能的‘自我’。这时,即使我们想要或需要某个东西,我们也不能躺下来一直哭到我们得到那件东西为止。”
“当然哼。”
“我们可能会很想要某样外界无法接受的东西,因此我们会压抑我们的欲望。这表示我们努力要赶走这个欲望,并且将它忘记。”
“喔。”
“然而,佛洛伊德还提出人类心灵中的第三因素。从婴儿时期起,我们就不断面对我们的父母和社会的道德要求。当我们做错事时,我们的父母会说:‘不要那样!’或‘别调皮了,这样不好’!即使长大成人以后,我们在脑海中仍可以听到这类道德要求和价值判断的回声。似乎这世界的道德规范已经进入我们的内心,成为我们’的一部分。佛洛伊德称这部分为‘超我’。”
“是否就是良心呢?”
“良心是‘超我’的一部分。但佛洛伊德指出,当我们有一些‘坏的’或‘不恰当’的欲望,如色情或性的念头时,这个‘超我’会告诉我们。而就像我说过的,佛洛伊德宣称这些‘不恰当’的欲望已经在我们童年的初期就出现过了。”
“怎么会呢?”
“我们现在知道婴儿喜欢抚摸他们的性器官。我们在沙滩上经常可以看到这个现象。在佛洛伊德那个时代,两三岁的婴儿如果这样做,马上就会被父母打一下手,这时也许妈妈还会说:‘调皮!’或‘不要这样’!或‘把你的手放在床单上’!”
“多病态呀j”
“我们因此对每一件与性和性器官有关的事情有了一种罪恶感。由于这种罪恶感一直停留在超我之中,因此许多人——佛洛伊德甚至认为是大多数人——终其一生都对性有一种罪恶感。而根据佛洛伊德的说法,性的欲望和需求事实上是人类天性中很自然而且很重要的一部分。就这样,人的一生都充满了欲望与罪恶感之间的冲突。”
“你难道不认为自从佛洛伊德的时代以来,这种冲突已经减少了很多?”
潜意识“确实如此。但许多佛洛伊德的病人面临非常强烈的冲突,以至于得到了佛洛伊德所谓的‘精神官能症’。举例来说,他有一个女病人偷偷爱上她的姊夫,当她的姊姊因病而死时,她心想:‘他终于可以娶我了!’可是这种想法与她的超我有了正面冲突。于是她立刻压抑这种可怕的念头。换句话说,她将这个念头埋藏在她的潜意识深处。佛洛伊德写道:‘这个年轻的女孩于是生病了,并有严重的歇斯底里的症状。当我开始治疗她时,她似乎完全忘记了她姊姊临终的情景以及她心里出现过的那个可恨的自私欲望。但经过我的分析治疗后,她记起来了,并在一种非常激动不安的状态下将那个使她致病的时刻重新演练一次。经过这种治疗,后来她就痊愈了。’”
“现在我比较了解你为何说它是‘灵魂溯源学’了。”
“所以我们可以了解人类一般的心理状态。在有了多年治疗病人的经验后,佛洛伊德得出一个结论:人类的意识只是他的心灵中的一小部分而已。意识就像是露在海面上的冰山顶端,在海面下,也就是在人意识之外,还有‘潜意识’的存在。”
“这么说潜意识就是存在于我们的内心,但已经被我们遗忘,想不起来的事物哼?”
“我们并不一定能够意识到我们曾经有过的各种经验。但那些只要我们‘用心想’便可以记起来的想法或经验,佛洛伊德称之为‘潜意识’。他所说的‘潜意识’指的是那些被我们‘压抑’的经验或想法,也就是那些我们努力要忘掉的‘不愉快’、‘不恰当’或‘丑陋’的经验。如果我们有一些不为我们的意识(或超我)所容忍的欲望或冲动,我们便会将它们埋藏起来,去掉它们。”
“我懂了。”
“这样的作用在所有健康的人身上都会发生。但有些人因为过度努力要把这些不愉快或禁忌的想法从意识中排除,以至于罹患了心理方面的疾病。被我们压抑的想法或经验会试图重新进入我们的意识。对于某些人来说,要把这类冲动排除在敏锐的意识之外,需要费很大的力气。一九O九年佛洛伊德在美国发表有关精神分析的演讲时,举了一个例子说明这种压抑的机转是如何作用的。”
“我倒是很想听一听。”
“他提到:假设在这个演讲厅这么多安安静静、专心听讲的观众里面,有一个人很不安分。他毫无礼貌地大笑,又喋喋不休,并把脚动来动去,使我无法专心演讲。后来我只好宣布我讲不下去了。
这时,你们当中有三四个大汉站起来,在一阵扭打后,把那个搅局的人架了出去。于是这个搅局者就被‘压抑’了,我因此可以继续讲下去。可是为了避免那个被赶走的人再度进来捣乱,那几位执行我的意志的先生便把他们的椅子搬到门口并坐在那儿‘防御’,以继续压抑的动作。现在,如果你们将这个场景转移到心理,把这个大厅称为‘意识’,而把大厅外面称为‘潜意识’,那么你们就可以明白‘压抑’作用的过程了。”
“我同意。”
“可是这个捣乱者坚持要再进来。至少那些被我们压抑的想法和冲动是这样的。这些想法不断从我们的潜意识浮现,使我们经常处于一种压力之下。这是我们为什么常常会说一些本来不想说的话或做一些本来不想做的事的缘故。因为我们的感觉和行动会受到潜意识的鼓动。”
“你能不能单一个例子呢?”
“佛洛伊德指出这类机转有好几种。一个是他所谓的‘说溜了嘴’,也就是我们无意中说出或做出一些我们原本想要压抑的事情。佛洛伊德举了一个例子。有一个工厂的工头有一次在宴会中要向他的老板敬酒。问题是这个老板很不受人欢迎,简直就是人家所说的‘一只猪’。”
“然后呢。”
“这个工头站起来,举起他的酒杯说:让我们来敬这只猪吧!”
“真是不可思议。”
“这个工头也吓呆了。其实他说的只是他内心的真话,但他原本没打算把它说出来的。你想不想听听另外一个例子?”
“请讲。”
“一位主教应邀到当地牧师家里喝茶。这位牧师有好几个乖巧有礼貌的女儿,年纪都很小。而这位主教刚好有一个超乎寻常的大鼻子。于是牧师就事先告诫他的女儿无论如何不能提到主教的鼻子,因为孩童的压抑机转还没有发展出来,因此往往会脱口而出,说一些不该说的话。后来,主教到了,这些可爱的小女孩极力克制自己不要提到他的鼻子。她们甚至不敢看它,想要忘掉它的存在。
可是她们从头到尾都想着那个鼻子。后来主教请其中一个女孩把糖递过去,于是她看着这位可敬的主教,并说:你的鼻子里放糖吗?”
“真是太糟糕了!”
“另外一件我们可能会做的事就是‘合理化’。意思就是说,我们自己不愿意承认,也不愿意告诉别人我们做某一件事的真正动机,因为这个动机是让人无法接受的。”
“譬如说什么?”
“我可以为你催眠,叫你去把窗户打开。当你被我催眠时,我告诉你当我用手指敲桌子时,你就要起来把窗户打开。接着,我开始敲打桌面,你也就跑去开窗子。事后,我问你为何要开窗户,你也许会说因为房间里大热了。可是这并不是真正的理由,只是你不愿意承认自己是因为受到了我催眠时的指令而去做那件事。这就是所谓的‘合理化’。”
“嗯,我明白了。”
“我们几乎每天都有这种‘两面式沟通’的经验。”
“我那个四岁的表弟可能没有什么人陪他玩,所以每次我去,他总是很高兴。有一天我告诉他我得赶快回家去找我妈。你知道他说什么吗?”
“他说什么?”
“他说,她是笨蛋。”
“嗯,这确实是一个合理化的例子。你的表弟所说的话并不是他真正的意思。他真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