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空航站位于这个人口众多的行星首都郊外,这种星际间的交通枢纽,总是呈现出银河中独一无二的繁忙与壮观。许多巨型太空船安稳地停驻在起落架上,如果时间算得准的话,就能够看到太空船降落的壮观镜头,而升空的场面更是令人叹为观止。太空船的动力由核子重组的反应所提供,所以此起彼落的过程一律都是静寂无声。
整个太空航站的面积,有百分之九十五是上述的起降停泊区。在这许多平方英里的范围内,只能见到各型各式的太空船、空勤与地动工作人员,以及太空船与工作人员都得用到的计算机。
只有在另外百分之五的范围内,才能看到拥挤的人潮。每个人来到这个交通转运站的目的,不外是想要前往另一个星体。绝对可以确定的一点是,在这些熙来攘往的人群中,很少会有人驻足沉思构成整个太空交通网的科技。也许有些人偶尔会想到,远方那些正在缓缓落下的金属体,看起来虽然十分微小,其实都有好几千吨重。这些巨大的金属圆柱体,每一个都可能意外地与导航电波失去联系,因而坠毁在预定着陆地点半英里之外;或许刚好会穿透候船大厦的广阔玻璃屋顶,造成上千人丧命的悲剧——而他们的“残骸”,大概只是一些稀薄的有机气体,以及碎成粉末的硫化物。
事实上,由于如今的安全设施极为完善,这种意外绝对不可能发生。只有神经严重过敏的人,才会有这种杞人忧天的想法。
那么,他们心中究竟在想些什么呢?别忘了一件事,这一大群人都有一个共同的目的,这个目的充塞在整个太空航站中,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氛围。大家排成一列列的队伍,父母亲牵着小孩子,行李堆成一座座整齐的小山——大家都想尽快到达自己的目的地。
在这些除了目的地之外,没有其他念头的众多旅客当中,此时出现了一个完全孤独的心灵,根本不知道该何去何从,却又比周围任何人都更急于离开此地,更渴望能立刻到别处去。任何地方都好!或者应该说,几乎任何地方都好!
此地有一种浓厚的紧张气氛,一种无形的压力。虽然她没有精神感应力,也完全不懂得如何接触他人的心灵,这种气氛与压力也足以令她感到绝望。
只是“足以”而已吗?根本就是太多、太大、太强了。她感到全身都浸淫在绝望的情绪中,整个人都被绝望淹没。
艾嘉蒂娅·达瑞尔,如今穿着别人的衣服,站在别人的行星上,处于原本应该是别人的处境,甚至连小命都几乎抓在别人手上。她心中渴望找到一个安全的窝,可是却连自己的渴望都已无法体会,只知道如今赤裸裸地暴露在这个世界上,实在是最危险不过的。她想找一个隐密的地方——越远越好——最好是某个人迹未至的宇宙洪荒地带,没有任何人能找得到的地方。
现在她站在那里,虽然只有十四岁多一点,感觉却像八十几岁的老太婆一般疲惫。而她心中的恐惧,却又使她像不到五岁的幼儿那般无助。
至少有数百名旅客与她擦身而过——真正地擦身而过,她感觉碰触到了每一个人。在这些陌生人当中,哪一个是第二基地分子呢?哪一个陌生人必须立刻置她于死地,只因为她心中怀着那个不该知晓的秘密?那个秘密只有她一个人知道,只有她才知道第二基地的下落。
她就要忍不住尖叫出声时,突然听见一个雷鸣般的声音。那声尖叫因此冻结在喉咙里,化成一阵无声的痛楚。
“喂喂,小姐,”后面那人凶巴巴地说:“你到底是要买票,还是只想站在售票机前面?”
直到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早已站在一台售票机前。这种机器的使用方法相当简单,只要将一张高面额的纸钞塞进送币槽,等到钞票被吸进去之后,再按下标示着目的地的按键,售票机就会吐出一张船票,并且自动找回多余的钱。这种机器以电子扫瞄装置辨识钞票面额,因此绝对不会发生错误。像这么普通的自动售票机,谁也不需要花上五分钟来研究。
艾嘉蒂娅赶紧将一张二百元的钞票塞进送币槽,转眼刚好瞥见那个标示着“川陀”的按键。川陀,她想,那个逝去帝国的昔日首都——自己的出生地。她不知不觉就按下了那个键,却不见有任何动静,只看到一排红字不停地闪着:一七二点一八……一七二点一八……一七二点一八……
那是她还需要补足的钱数,于是她又急忙塞了二百元进去,机器马上吐出一张船票。她立刻将票抓在手上,此时零钱也跟着滚了出来。
她捞起零钱,准备拔腿就跑,却感到后面那人迫不及待地向前挤来。于是她赶紧一转身,从那人身前硬穿过去,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可是她根本无处可逃,似乎每一个人都是她的敌人。
她抬起头来,看着闪烁在空气中的巨大标志,心中却是一片茫然——“史蒂凡尼”、“安纳克瑞昂”、“费玛斯”,甚至还有一个“端点星”的字样飘浮在空中。她多么渴望回到那里去,但是却又不敢……
其实,她只要花一点点钱,便能租到一个通报器。这种通报器可以放在皮包里,只要预先将目的地键入,就会在太空船起飞前一刻钟发出通报。然而,由于艾嘉蒂娅感到危机四伏,根本无暇想到这种装置。
她同时张望着左右两侧,却忘记了顾及正前方,结果一不小心,就跟一个柔软的肚皮撞个正着。她立时听到一声惊叫,然后又传来了一声呻吟,臂膀就被对方的手掌给抓住了。她拼命想要挣脱,却使不出半分气力,只能在喉咙中发出小猫似的叫声。
那人紧紧抓着她,却没有什么进一步的动作。过了好一会儿,她才看清了眼前的景象。她鼓起勇气凝视对方,那是一个又矮又眫的中年男子,满头浓密的白发整整齐齐地往后梳成一个高贵的发型,看起来跟他的面容极不相称。他的脸庞又红又圆,谁都能一眼就看出他是一名农夫。
“怎么回事?”他终于开了口,语气中显然带着些微的好奇,“你看起来似乎很害怕。”
“对不起,”艾嘉蒂娅吓得六神无主,只能结结巴巴地说,“我得走了,真抱歉。”
不过对方却完全没有理会她说什么,他又说:“当心点,小丫头,别把船票给弄丢了。”
说完,他就把那张票从她苍白无力的手指间取过来,看了一眼之后,竟露出了明显的满意神色。
“我果然没料错,”接着,他突然用公牛般的嗓门吼道,“妈妈!”
一位妇人立刻出现在他身旁,看起来比他更矮、更圆,而且脸色更红润。她正用一根手指缠着一缕灰发,想将它塞回那顶早已过时的帽子底下。
“爸爸,”她用责备的口气说:“你为什么在公共场所大吼大叫,人家都把你当疯子啦。你以为这里是你的农场吗?”
她对木然的艾嘉蒂娅露出一个快活的笑容,又说:“他粗鲁得像只狗熊。”
然后她又改用严厉的口吻说:“爸爸,让这女孩走,你这到底是干嘛?”
“爸爸”却只向她挥挥手中的那张票,再对她说:“你看,她要到川陀去。”
“妈妈”立刻露出一个微笑:“你是打川陀来的?把她的手臂放开,听到没,爸爸。”
说完,她就把塞得鼓鼓的旅行箱放倒,再用双手轻轻按着艾嘉蒂娅的肩膀,硬要她坐在那个旅行箱上,还一面说:“坐下来,好好歇歇两只小脚丫。长椅都给那些懒鬼占去睡觉了,太空船却一小时后才会起飞。你是从川陀来的?”
艾嘉蒂娅深呼吸了一口气,终于不再挣扎。她用沙哑的声音答道:“我是在那里出生的。”
“妈妈”高兴得不停拍手:“我们到这里一个月,一直都没有碰到老乡。这真是太好啦,你的爸妈……”说到这里,她抬起头来一阵张望。
“我不是跟父母一起来的。”艾嘉蒂娅小心谨慎地说。
“就你自己一个人来的?像你这样一个小丫头?”“妈妈”立时露出既愤怒又心疼的表情,“怎么会这样呢?”
“妈妈,”“爸爸”猛扯着她的袖子,对她说,“我来告诉你,事情有点不对劲,我觉得她很害怕。”虽然他故意压低了声音,艾嘉蒂娅仍旧能听得一清二楚。
“她一路跑过来——我一直看着她——可是她的眼睛根本没在看路。我还没来得及让路之前,她就一头撞在我身上了。你知道吗?我认为她一定有什么麻烦。”
“闭上你的嘴巴,爸爸,你挡在路中间,什么人都会撞上你的肚子。”说完,她一屁股坐到艾嘉蒂娅的旁边,把旅行箱压得吱嘎作响。然后她用手臂搂着女孩发颤的肩膀,问道,“你在逃避什么人吗,小可爱?尽管对我说,我会帮助你的。”
艾嘉蒂娅盯着那双慈祥亲切的灰眼珠,感觉自己的嘴唇不停地打颤。她想,他们是从川陀来的,自己可以跟他们一起走,他们能帮助自己留在那个世界,直到她决定下一步的行动,以及下一个目的地为止。可是在她心中,又出现了另一个更响亮的声音,提醒她许多杂乱无章的事实——她不记得母亲的模样……她正在单枪匹马对抗整个宇宙,几乎已经筋疲力尽……她只想将身子蜷缩成一团,躲在一双强壮温柔的臂膀中……如果母亲今天还活着,她就可以……可以……
她终于哭了出来,那是当天晚上她首度落泪。她哭得像个婴儿,却也哭得舒畅无比。她使劲揪着“妈妈”那件老式的衣服,还弄湿了好大一片。一双嫩的手臂始终紧紧搂着她,还不停地轻抚着她的鬈发。
“爸爸”站在那里,手足无措地看着她们两人,惟一能做的就是赶紧掏手帕。
他在身上摸索半天,才刚把手帕掏出来,就立刻被“妈妈”抢走。“妈妈”瞪了他一眼,示意他不要再多话。许多旅客从他们身边绕过去,大家都只顾着赶路,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三个人,根本就当他们不存在。
最后,艾嘉蒂娅终于停止哭泣。她用那条手帕轻轻拭着红肿的眼睛,同时露出一个微弱的笑容。
“天哪,”她轻声地说,“我……”
“嘘——嘘——别说话。”“妈妈”用大惊小怪的语气说道,“坐者好好休息一下,把呼吸调匀,然后再告诉我们到底出了什么差错。你等着看,我们会帮你解决,然后一切都会没事的。”
艾嘉蒂垭勉强集中思绪,试图凑出个点子——她知道自己不能告诉他们实话,任何人都不能说:可是她又太疲倦了,无法编出一个天衣无缝的谎言。
于是,她只好细声地说:“我现在感觉好多了。”
“很好,”“妈妈”说,“现在告诉我们,你到底有什么麻烦。你做错了什么事吗?当然,不管你做了什么,我们都会帮你,不过你要告诉我们实话。”
“你是川陀来的同胞,任何事情我们都能帮忙,”“爸爸”以慷慨激昂的语气补充道,“对不对,妈妈?”
“闭上你的嘴,爸爸。”这是“妈妈”的回答。虽然口气那么硬,她却根本没有动气。
艾嘉蒂娅把手伸进皮包里头——虽然刚才在嘉丽贵妇的闺房,她不得不在慌乱中换掉衣服,但是她自己的皮包还留在身边。她摸到了想要找的东西,然后将它递给“妈妈”。
“这是我的证件。”她怯生生地说——那是一张闪亮的合成丰皮纸,是在她到达此地的那一天,由基地大使所签发的,上面还有卡尔根官员的副署。这份证件的式样又大又华丽,看起来十分抢眼。“妈妈”看不出所以然来,只好将它递给“爸爸”;“爸爸”仔细地看了又看,然后不由自主地噘起嘴来............